夜漏三转

【琅琊榜】南为橘 北为枳(四)

       清风徐来,水波不兴,长烟一空,皓月千里。

       萧景睿把酒临风,虽是百感交集,也觉畅快欢愉。

       言豫津却歪坐在溪滩边,鞠一手清水,撕扯着脸上的人皮面具。“哎,景睿——你说蔺晨给我挑的这个面具是不是别人退货给琅琊阁的次品呀,我怎么觉得脸上痒痒的?”说罢借着月色、眯着夜盲眼去看自己在水波上的倒影。“不好不好——你来看看,我的脸好像肿了几分欸?完了!完了!宫羽姑娘该不喜欢我了——”

       景睿端着酒杯,着看豫津一副哭丧着脸的样子微微一笑。“大晚上别鬼哭狼嚎,摘好了就过来坐下罢,宫羽姑娘什么时候喜欢过你了?”

       “萧景睿!你还敢说风凉话!”豫津一手甩着摘下的面具,一手提着长袍的下摆快步奔来,盘腿坐下后顺手往景睿头上敲了一记暴栗。“今晚又欠我一次了,说——该怎么谢我?”

       “谢你?”景睿斟了一杯酒递到那人手上,“这账再怎么算也是你欠我的多,左不过明日我问问宇文暄,找一处歌馆酒肆,陪你喝酒听曲子吧。”

       “不去不去!”豫津接过酒杯一饮而尽,长袖一甩,“我吹笛这点三脚猫的技艺,都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混进王府被拜为音律大师,这南楚能有什么好的曲子?”

       景睿尚未来得及答言,豫津对着月亮眯了眯眼后,突然两手攀上他的胳膊晃了又晃,笑得异常人畜无害。“景睿,我今晚好歹是帮了你的呀——你看这人皮面具呢,是我向琅琊阁赊来的,咱们萧大公子能不能,能不能拿出一点气度来,帮我把这银子付了呢?”

       “好好好,言大公子让我付,我能不付吗?”见豫津笑得一脸促狭,景睿就知肯定没什么好事,不过听来只是付一张面具的钱,萧大公子本不是什么小气之人嘛。于是,施施然端起酒杯,“多少银子?”

       “不,不多,也就,也就这个数。”豫津五指一伸,笑容更为甜美。

       “五百两还是好说的,明日就把银子给你。”景睿头都没抬,啜了一口清酒,南楚的酒,好像也没那么差嘛......

       “不、不,是五千、五千两。”

       “五千两?咳、咳、咳”萧景睿一口酒噎在喉中,咽不下也咳不出,一时间嗽得快背过气去。言豫津看景睿白眼都翻出来了,确实不像是装的,这才赶紧放下酒杯,大力地给景睿拍起背来。老天爷,别让我的金主噎死了,要不谁来帮我还账呢?

       “你你你、你真是金陵城中第一大败家子!”景睿一手拈起豫津怀中的面具,对着月光抖了抖,又一把扔了回去。“这样的面具,我看最多就值三百两!”

       “啊???”豫津接过面具,一声惨叫划破夜空。“我不就是行酒令时出了老千,害蔺晨在宫羽姑娘面前丢了脸吗?他怎么能这么害我?”豫津一拍桌子站起身来,白纸黑字、一个月两分利的契约都签了啊,这金陵城中也没有什么消费者协会可以去投诉啊.......

       “五千两银子!要不我让穆小王爷帮我从云南贩些鲜花饼到金陵来卖?不行不行,那要卖到猴年马月去!要不我去琅琊山把蔺晨的信鸽都绑来卖给饭馆做下酒菜?不行不行,琅琊阁中高手太多,我可能连鸽子毛都摸不到。”言豫津两手在袖中一笼,絮絮叨叨绕着景睿团团转,看来是真急了,也亏得他这么一会儿就能想到这么多乱七八糟的。

       “要不我把祖传的翠玉玦卖了?要不把我老爹的官印偷来卖了?要不干脆把我自己卖了?”言豫津一副捶胸顿足、悔不该当初的样子。“啊!怕是也不够吧?啊!那我还哪里有钱去给心柳姑娘做衣裳,给心杨姑娘买首饰?啊!螺市街可要宝钗蒙尘,美人失色了!啊!啊!啊!”

       你自己都要被卖掉了......还想什么螺市街什么姑娘?萧景睿瞪着眼睛,一脸蒙圈地看着眼前那人哭天抢地、一咏三叹的样子。看了半晌,实在听不下去那抑扬顿挫、千回百折的哀嚎。只得把身旁的青峰剑举到那人面前,“要不你把我这把剑卖了吧,能换几个钱。”

       声声不绝的哀嚎瞬间止了。

       “可是景睿,那是青遥兄长送你的宝剑啊.....以前你碰都不让我碰一下的。”

       哎,兄弟,你那个双眉一蹙的表情能不能再假一点啊,刚刚的偷笑我都看见了。

       “哦,那是以前你剑法太差,我怕你剁了自己的手。”景睿的手肘虚虚一抬,是真怕豫津下一秒就扑上来厮打。

       “呵呵呵呵,多谢萧大公子关心啊”那人居然没有炸毛,反而笑得花枝乱颤,对自己拱手一礼。

       “那个什么,你说的给我拿去卖掉是真的吧?嘿嘿嘿嘿,恭敬不如从命,那我就不客气了~”

       老天,那人居然真的好意思笑嘻嘻地来接自己的剑,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!就冲着上面挂着的剑穗——怎么可能拿出去卖掉?

       “假的!”萧景睿手臂一屈,刹那间,剑已收入怀中。

       言豫津反手一抓,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剑穗从指尖滑脱,“萧景睿!你居然敢戏弄我!”把袖子一挽,把手中面具一抛,言豫津衣袂飘飘,瞬时间一个泰山压顶,就把自己砸到了萧景睿身上。

       “啊——救命!!!”

       一刻钟后,“言豫津!你是不是又长胖了!”萧景睿苦苦挣扎了许久,才把气急败坏并且像只八爪鱼一样缠在自己身上的言豫津弄了下来。“你不是说苏先生最喜欢你了吗?不如你请苏先生帮你和蔺晨说说情吧!”

       连景睿自己都不曾意识到,说到“苏先生”三个字时他的声音一颤。豫津眉尖微蹙,瞬间收了这嬉皮笑脸的样子,他听得懂这声音里的凄凉,景睿现在是否心结已解?将来又有何打算?一时间似有许多话要问,却又不知从何问起,只能拂袖坐下,对月长嘘。

       这聒噪的乌鸦突然闭了嘴,景睿一时有些不适。于是又给那人斟了一杯酒,“哎,你说你来就来吧,我又不会赶你走,为什么还要带个面具蒙混进来?”

       “呵!这你都要问我?”豫津一仰脖子,把杯中酒一饮而尽。“我问你,每年生日我祭拜先母,你明知我心里难过,带我游山玩水,陪我饮酒做乐,却又不就此事多言一句,你且说说,这是为何?”

       这是为何?景睿低头去看自己杯中的一点月影。因为生而为人,总有些事情必须自己承担。在以时间和生命为坐标的四野八荒,纵然摔得头破血流、遍体鳞伤,总有些坎只有自己推着自己跌跌撞撞地迈过去,才是真正地迈过去了。这个道理自己知道,豫津也知道。但是并不影响他们都愿意在对方踉踉跄跄的时候,在不远处守着看着,让对方走累时有一双手可以扶一把,摔疼时有个肩膀可以靠一靠......

       看着景睿低头不语、蹙眉长思的样子,豫津知道他在想些什么,不由感同身受地心内一动,却又悠悠然地把眼睛对向那轮圆月,“景睿,你知道小时候我有多羡慕你吗?两对父母,一群兄弟姐妹,是这般和和睦睦、热热闹闹。而我呢?自幼丧母,父亲不曾对我留心半分,从小爹不疼娘不在的.....”

       景睿有些愕然地抬起头,是真的很想给豫津一点安慰,因为一起长大,朝夕相处了二十余年,虽然自己是懂得豫津这点苦楚的,但是豫津却从来不曾亲口说出这些话。

       回头看了景睿一眼,豫津眼波流转,有几分遗憾,却无半分悲痛。“萧景睿,但是长大了我就懂了,人生在世啊,要多想想自己有什么,而不是去想自己失去了什么。”。

       豫津嗓音清亮,一字一句,是景睿不曾见过的认真与笃定。

       景睿看着挚友的眼睛,又看了眼天上的月亮,心头一颤,眼中险些坠下泪来。

       豫津对着月亮喟然一叹,他能感受到景睿此时心中的煎熬,却咬着嘴唇狠心不去看此时景睿的表情,只是伸出手,用力地攥住了他的肩膀。“景睿,你什么时候回金陵?”

       “回金陵?”景睿哽咽了一下,深吸一口气。“如今金陵对我而言,已是伤心地了......家母和二弟信至,都望我留在南楚......”景睿突然用颤抖的手抓起酒杯,送到嘴边就是一仰脖子。“况且,朝中人人皆云,朝局动荡,麒麟才子搅弄风云,太子誉王一山不容二虎,太子势败,又来一个靖王针锋相对,皇上竟不能制衡.....”一声苦笑,景睿的声音在风中抖得厉害。“对我而言,却是舅舅年迈,五表哥狠心逼走了三表哥,现在又要和七表哥苦苦相斗......”

       “景睿!景睿!”言豫津一个回头,正好看见景睿一脸悲戚竭力忍泪的样子,不觉心如刀割。“景睿你留在南楚吧.....我、我、我也不回去了......”

       “豫津——”景睿闭眼长叹,尽力稳住自己的呼吸,再睁眼的已是目光平和。“豫津,苏先生,不、苏兄常有信至,说你曾与他深夜促膝长谈,说你不愿看如今朝局动荡,愿凭一己之力,稳定朝局,匡扶社稷。你我自幼时潜心修武、苦读诗书,为得不就是精忠报国吗?如今誉王阴狠、靖王忠义。你既有心救国,又何必为了我不回去?国为重,你我毕竟身为大梁子民,于国于民,肩上总有一番责任啊......你回去,回去!”

       豫津低头苦笑,满饮杯中酒。从小儿一起长大,景睿不像自己话多,但向来言必行,行必果。看来他是不会让自己留在南楚了.....也罢,也罢,回去吧,景睿性格坚韧,并不是受了打击便一蹶不振之人,多年朋友,自己不会看错。回去吧,景睿说的不错,内忧外患,社稷为先,如今朝政已是岌岌可危,自己又岂能囿于自己的一点私情?

      “好,我回去。你千万珍重。”

      “好。”

       两人相视一笑。清风,明月,沽酒。天上星光一片,地上水波点点。

       虽是两人对坐无言,但豫津觉得此时此刻,自己突然轻松释然了很多,于是把玉笛一横,低头提气,不想景睿突然侧过身来,“言豫津,不,乐师金枳——你且说说,‘金枳’二字,有何深意?”

       言豫津微微一愣,瞬时间,又是一脸意味深长。于是玉笛一竖,一下一下敲在自己手心。“所谓金枳嘛——景睿,言府有一颗橘树,恩,每次从你府上出来,你不送我,我就去花房偷一把土。说也奇了,你那的水土呀——可真是好,把我这橘树呦,养的是郁郁葱葱,每年这橘子结的啊,可真是汁多味甜——”

       萧景睿听着这油腔滑调有些摸不着头脑,“啊?然后呢?”

       “然后?”言豫津衣袖一甩,眉毛一皱。“然后你一走,我也没借口去你府上偷土了,才几日呦,根也断了,茎也折了,叶也枯了,眼看要结果也只能结出枳了——气得我呀,一路跑到南楚还是牙痒痒,所以我混到你们王府时,你妹妹请教我尊姓大名,我一想到远在金陵孤孤单单的那棵枳,随口一说,就叫金枳了嘛。”

       “豫津,你怎么会突然去种一棵橘树呀?”

       “你记不记得小时候送过我一把橘籽了?萧大公子送我的我当然要种下去了!”

       “豫津,你家的院子有几棵树我都知道啊,怎么从没见过橘树呢?”

       “我种在宗祠偏院的小天井了,你怎么看得到?”

       “豫津,你这橘子每年结果,怎么不分些我尝尝?”

       “你这个人,一有什么好东西,既要孝敬两家父母,又要送给一群兄弟姐妹,若是给你,怕是要摘秃了我的橘树!”

       “豫津......”

       “萧景睿!你有完没完???”

       言豫津一个眼刀飞去,萧景睿瞬间就没了神气。

       “豫津......我是想说......生辰快乐.......”萧景睿在怀里摸了半天,掏出一个橘子递了过去。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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